寒夜羽翎

我是20歲那年被診斷出來的，剛開始的症狀是眩暈，就是一般人那種喝醉酒的感覺，只是我是時時刻刻都是那種暈眩的感覺。

坐著的時候也覺得晃，看到的東西都在移動。眼見不能為實，出門就要緊張自己是不是要跌倒了，大概就是我的日常吧。

然後我緊張了一個學期，好不容易放了寒假。在醫院待了一天，做了好多測試得到了一大疊報告。原本以為醫生會跟我說我得到的是什麼內耳相關的毛病，畢竟網路上都是這樣說，但是醫生說是先天性脊椎腦底動脈循環不良症候群。

『這是什麼玩意兒？』我當時還在那裡納悶。

醫生一臉嚴肅的看著我，指著我剛剛出爐的MRI成像跟我解釋，我先天給腦部供血的血管既彎曲又細。普通人在現代生活都容易因為低頭而造成血液循環不足而頭暈了，我是根本不需要低頭，就自帶暈眩效果。

「而且以後只會越來越嚴重而已。」他慢悠悠地說。

「那這治得好嗎？」旁邊是我爸有點緊張的聲音。

醫生又解釋說一般人家血管細都是因為吃的不健康了，血脂多堵塞了。可我是先天的，怎麼治啊。只能說是天生運氣不大好，反正治療方案就是好好健康作息，也沒其他方法了。記得吃的健康些，不然要是不小心哪天血管一堵，可能就沒命了。

走之前還給我們開了一大串忌食清單，然後笑著揮了揮手說再見。

那次檢查除了知道自己比正常人壽命可能短上個幾年、又或是幾十年？我還知道了自己長久的心悸和偶發的心絞痛不是錯覺，是先天的二尖瓣閉鎖不全，還好還不到要手術的程度。

一下子發現原來心臟跟腦子都有點要人命的毛病，還真是個很棒的聖誕禮物。哦，我檢查那天是聖誕節，聽報告那天是跨年夜，真的是讓人印象深刻的一年。

＊＊＊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當時大二的我頂著這副莫名其妙的被宣布沒有未來的破身子撐到了大學畢業。也沒和任何人提起自己有什麼毛病。我還是照常打工兼職上課，就是更經常缺席早退遲到了。大家都覺得這是大三大四學長姐的老毛病也笑笑不說話。

沒有人知道我在排課的時候總是要特別去查這堂課要不要求出席，如果有出席要求就換一堂。也沒有人知道有多少個白天夜晚我都在一陣陣眩暈中掙扎，即使躺在床上也會感覺到自己在瘋狂的下墜、旋轉，心臟跳得飛快、喘不上氣、一身冷汗。無數個早晨我爬不起床，或是爬起床了然後跌倒在地上，在勉強自己出門了之後我又害怕自己在路上出意外回不了家。每天晚上閉上眼睛就想著明天會不會醒不過來，又覺得醒不過來好像也挺好的。

我一個人去醫院複診、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做核磁跟超音波、一個人在急診室吊點滴感受著冰涼的液體流進我的身體裡面、一個人反覆被抽血打針然後還能調侃護士說你要是這兒抽不到血的話換那兒吧；上次那個護士也扎了好幾次呢。

這三年我從不敢吃藥變成來者不拒，從討厭藥味變成習慣藥味。診間的消毒水味成為每個禮拜一定要聞一次以上的味道，跟醫生也變成了要說下周見的關係。我習慣了變成醫生的白老鼠，嘗試吃這個那個藥試試看眩暈會不會好一點，結果通常都是不盡人意。

我開始慢慢跟人們拉開距離，不想跟他們社交。我想要慢慢淡出大家的圈子。萬一交往深了，有感情了，以後我要不小心早走了他們想起我會很遺憾吧。那不如一開始就別記得了。

我其實還挺害怕一個人的，但我更害怕開始一段新的關係。老實說我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應該去禍害別人，談戀愛結婚生孩子這種事情在我確診的那刻就跟我沒有緣份了。誰會希望未來的對象是個注定短命的人呢？再退一百步，誰也不希望將來的孩子很早或是一出生就沒了媽吧？

其實也不是沒有人關心過我？研究室的教授、朋友、同事都有問過是不是太累了工作安排的太多，要累了可以休息一會調養好身體以後再回來。可是我知道我沒有以後了。如果我有明天的話，我的明天永遠會比今天更糟。所以我能現在做的事情就必須現在做，但這解釋起來又太複雜且矯情了。到最後說出口的話只剩下我沒事，附上一張完美的笑臉。

＊＊＊

我畢業了，去了大家夢寐以求、全球頂尖的研究所讀書。

我曾經以為即便是我這樣的人，就算是這樣子的身體只要努力，我也可以完成我想要做的事。

然後身體的狀況急劇下降。

我休學了。

我剛過23歲不久。

我現在希望我可以比我父母走的晚一些，再晚一些。

至少不要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吧。

這麼簡單的願望應該不算過分吧？

雖然每天晚上我閉上眼睛還是會想著明天會不會醒不過來，然後又覺得醒不過來好像也挺好的。

End

後記：

其實我覺得我還算幸運的，至少我在還沒有孩子的時候就知道了自己的毛病。我這輩子對不起的人只有我的父母而已，他們花了錢和精力養我長大，我卻不能保證自己能陪他們到老，這是我覺得自己最對不起他們的地方了。

至於男朋友嘛⋯⋯確診後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未來、對方是個超級渣男也無所謂。所以當時有學長想強上我，我就沒怎麼反抗。雖然我的確說了我不要，但我可能推的不夠用力被當成了欲拒還迎吧，雖然最後也沒成功就是了。後來基於愧疚他跟我交往了，我答應了。體驗了牽手接吻約會是怎麼回事，很形式化的走了一趟流程，但反正至少也算是談過戀愛了。（最後學長劈腿跟我分手了，還真是徹頭徹尾的渣男，還好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但因為之後的人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男生這麼渣，為了不要禍害到其他男生我還是離別人遠一點單身就好。

其實除了裡面說到的兩個毛病之外我還有慢性鼻竇炎、姿勢性低血壓、顳頜關節紊亂綜合症。

雖然寫的像是小說，也很希望是，但是是我人生真實的一部分呢（喝茶

寫於 8/8/2020 5:37pm @ San Francisco